中國文明中沒有科學的“基因”嗎?

現(xiàn)代文明可以說是科技主導的文明?？萍嫉牧α?，決定著文明的力量。近代科學產生于西方，無數(shù)的科學史著作，描繪著科學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、到科學革命、到近代科學的歷史軌跡。于是產生一種誤解：近代科學好像是西方文化的必然，是其它非西方文明不可能產生的東西。更有觀點認為，中國文明中沒有科學的“基因”；中國的語言、文字、思維方式等，不可能產生近代科學；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是科學技術的“弱智兒”。然而，這是帶有偏見的，歷史并不那么簡單。

對世界古代科技與文明的深入研究發(fā)現(xiàn)，近代科學在歐洲產生，是世界多文明融合的結果。古埃及、巴比倫、古希臘、印度、阿拉伯世界、中國，這些古老的文明都為近代科學在西方的產生做出了重要貢獻。中國的貢獻，除了大家公認的“四大發(fā)明”之外，還有很多重要的科技發(fā)明與發(fā)現(xiàn)，如盈不足術、垛積術、疊鑄法等。英國學者李約瑟在其鴻篇巨制《中國科學技術史》中列出了數(shù)十項發(fā)明和創(chuàng)造，雖然多少帶有以現(xiàn)代科學的“后見之明”評判古代科技價值的“輝格史”傾向，但是充分說明了中國古代并不缺乏科技創(chuàng)造的智慧。

近代科學以機械主義為重要特征，到了上世紀初就顯示出其局限性。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，英國著名哲學家懷德海就明確指出，西方近代科學經(jīng)歷了三個多世紀的發(fā)展，確立了以自然為大機械的唯物論和決定論，現(xiàn)代文明深受這種“自然機械論”的影響；文明如果不能超越這種思維，便會“在極其有限的進步之后陷入癱瘓”。正是基于這種認識，西方學術界開始反思現(xiàn)代科學，并從東方古代思想文化中尋找靈感。

陰陽五行學說，正是中國古代文明走出原始巫術和宗教神話，進入理性思維階段的標志

《易經(jīng)》和陰陽五行，常常被解讀為“封建迷信”，被完全否定，這是浮皮潦草的歪解誤讀。中國自春秋戰(zhàn)國以來發(fā)展起來的陰陽五行學說，正是中國古代文明走出原始巫術和宗教神話，進入理性思維階段的標志。這一發(fā)展與古希臘的“自然的發(fā)現(xiàn)”差不多同時期，本質上也類似。從此開始，中國古代用“氣”、“陰陽”、“五行”等這種“自然主義的”概念和理論，而不是用巫術或神靈來解釋自然界乃至社會的現(xiàn)象和變化。比如，月食不再是“天狗吞月”，而是用陰陽之氣造成的“暗虛”；地震不再是“神龜擺尾”，而是“陽伏而不能出，陰迫而不能蒸”。陰陽變化造成事物的變化，這是《易經(jīng)》的實質，也就是一種“變化的哲學”?！耙住奔础白兓?，《易經(jīng)》運用陰陽的變化哲學構造了一系列的符號和概念，成為中國古代認識自然與人類社會的“思想概念總庫”（李約瑟語）。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宇宙觀，有“月上界”和“月下界”之分，認為天上的事物是“不變、不朽、永恒”的。中國與古希臘不同，“變化的哲學”，不僅可以運用于地上，而且可以運用到天上。這就使得中國古代很早就觀察和探究發(fā)生在天界的天文現(xiàn)象，如太陽黑子、彗星、流星、客星等等。當17世紀初伽利略望遠鏡的發(fā)明在西方引起激烈爭論之時，在中國卻是波瀾不驚，因為天上的這些變化是在中國古代“變化的哲學”預料之中的。

古代“格物致知”的方法，與現(xiàn)代科學的方法是并行不悖的

“格物致知”，出自《大學》。關于“格物”究竟什么意思？朱熹講就是“窮究事物道理”的意思。怎么個研究法？說到底就是對事物進行觀察分類?！墩f文解字》說，“格，從木各聲”，是樹高長枝為格的意思，引申為“木格”。“格”說白了就是木做的格子，好比中藥鋪里的藥格子，用來對草藥進行分類。分類作為研究事物的方法，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。要研究事物，首先要會對其進行分類。中國古代特別注重觀察事物并對其進行分類，雖然是初步的研究，也是富有成效的。中國古代對天文、氣象、地震、植物等有非常豐富的觀察和記錄，至今具有科學價值。例如，古代的天象記錄被用來研究超新星、宇宙演化和太陽活動，本草資料被用來進行現(xiàn)代醫(yī)藥學研究。古代“格物致知”的方法，與現(xiàn)代科學的方法是并行不悖的。

取象類比的思維方式，是中國古代科學得以發(fā)明、得以創(chuàng)造的思想源泉

科學創(chuàng)造離不開豐富的想象。中國古代通過“取象類比”這種“關聯(lián)性思維”以建立事物之間的聯(lián)系，達到對事物的認識。這里“象”的形成是關鍵?！对娊?jīng)》的“興”是建立意象的典范，如從“關關雎鳩，在河之洲”就能聯(lián)想到“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?！跋蟆钡男纬墒且粋€通過想象而“興象”的過程。中國古代用這種取象類比的關聯(lián)思維，構建了關于天、地、生、人的宇宙圖式。講述天地宇宙之間音律、節(jié)氣、陰陽的變化，論證它們變化的規(guī)律，都是用取象類比的方法，往往是根據(jù)“音似”、“形似”或“神似”。而這些“相似”又是與總的宇宙圖式、經(jīng)驗的觀察、直觀的想象、表述的方式等緊密相關聯(lián)的。理解中國古代的科學，必須對古代科學思維的“興象”方式有認真的研究。這套取象類比的思維方式，是中國古代科學得以發(fā)明、得以創(chuàng)造的思想源泉。

天人合一，使人們相信宇宙是人可以認知的，這應該算是科學的“第一原理”

“天人合一”，是中國古代另一重要的思想，其要點是宇宙與人是和諧的，是一個整體。人類生活在宇宙之中，如果宇宙與人不構成一個和諧的統(tǒng)一體，那就意味著宇宙對人來說是完全混亂的，人類在其中不可能生存，宇宙對人來說也是不可知的。所以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，本質上是正確的，也是必要的。宇宙生人，人類本來就帶有宇宙印記，人類的音樂、審美、身體節(jié)律，都與宇宙密切相關。天人合一，使人們相信宇宙是人可以認知的，這應該算是科學的“第一原理”。當代最著名的科學家，如霍金、溫伯格等，相信宇宙的和諧，追求“終極理論之夢”，討論“人擇原理”和“偉大的設計”，與追求“天人合一”終極目標是完全一致的。

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，雖然在古代不時被統(tǒng)治者作為“君權神授”的依據(jù)，但作為一種基本思想，同時也指導了科學的研究，“究天人之際”，是中國古代科學研究的最高目標。中國古代天文，主要目的是“觀象授時”，即通過天文觀測確定時節(jié)，指導人們按照“時令”去從事生產和禮儀活動。還值得一提的是，中國古代探究“天人合一”，認為“氣”是天地感應的媒介，因此早在漢代，就設計了“候氣”的實驗，與現(xiàn)代科學測“以太”的邁克爾遜-莫雷實驗，在探索科學終極問題這一點上，有相通之處。

“天人合一”思想的另一個要點就是“大宇宙”與“小宇宙”的對應。天地是“大宇宙”，人體是一個“小宇宙”， 國家也是一個“小宇宙”。大小宇宙的結構、功能和運行方式都是相類似的。例如，《黃帝內經(jīng)》把人的身體當作“小宇宙”，其結構與功能是與“大宇宙”相對應的。身體的健康就是體內陰陽之氣的平衡和各臟腑功能的正常運行。這套理論構成了中醫(yī)的理論基礎。國家也猶如身體，國家強盛，猶如身體健壯；國家貧弱，猶如身體病弱。要像調理身體一樣治理國家，而且按照“大宇宙”的節(jié)律來治理。這一思想，對于當今的國家治理都有啟發(fā)意義。

中華文明就是有一種兼容并蓄、博采眾長的氣度，所以才歷久而彌新

過去我們講中國古代科技，總是傾向于追尋所謂“中國第一”。這種歷史觀帶有很大的片面性，而且也不符合歷史事實?？粗袊鴶?shù)千年文明史，中華文明其實一直都在吸收、改造和利用外來文明。與域外文明的交流比我們起初想象的要早得多，內容也豐富得多。自漢以來，中國就先后受到印度文明、阿拉伯文明、歐洲文明的影響，中華文明就是有一種兼容并蓄、博采眾長的氣度，所以才歷久而彌新。儒家思想，以經(jīng)世致用為目的，對于科技歷來是非常重視的。事關國計民生的科技知識的探索，歷來受到國家的肯定與支持。這也是中國古代在很多科技方面能夠取得重大成就的原因。如在宋代，國家重視天文學和醫(yī)學，所以天文學和醫(yī)學在宋代達到了一個高峰。再如，元明以來，中國官府的天文機構，對外來的阿拉伯天文學一直采取翻譯、學習、傳播的做法，使中國古代天文學保持著一種活力。今天，我們更應該本著兼容并蓄的態(tài)度，更加積極主動地向西方學習科學思想和科學精神。我們應該發(fā)揚中華文明“有容乃大”的氣質，凡是有利于思想活躍、有利于創(chuàng)造、有利于國計民生的，都拿來為我所用。吸取中國古代科技發(fā)展方面的經(jīng)驗教訓，對于我們今天發(fā)展科技也是有益的。

中國古代科技的成就，不僅僅在于可以羅列的種種發(fā)明和創(chuàng)造，而是在于其背后的科技智慧，包括科學思想、科學思維、科學方法、宇宙觀、價值觀、科學管理等，這才是造成中國古代科技不斷產生發(fā)明創(chuàng)造的力量源泉。我們從傳統(tǒng)科技文化中汲取的，應該是這樣的促進科技發(fā)展的智慧?？茖W經(jīng)歷希臘-文藝復興-科學革命-近代科學的歷程，這是西方歷史的詮釋，并不證明科學是西方的專利。現(xiàn)代科學進入宇宙、生命更深更廣的領域，無論從思想上還是從方法上都面臨著新的挑戰(zhàn)和機遇。中國古代科技上的智慧，或許對發(fā)展未來科學有所啟迪。

（孫小淳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