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7年時，臺灣的何守為上初三，忙著升學(xué)，每天早上7點出門，晚上9點才回家，對父親做的事情印象不深。

另一邊，臺北街頭?！拔?，何文德，湖北省房縣人。今生今世不能活著見父母，死也要回大陸！”一個50多歲的老兵站在臺上，用嘶啞而高亢的聲音高喊著：“不達目的，死不罷休！你要抓、要殺、要活埋，聽清楚，動手吧！”

這段30年前的視頻打動很多人，老兵何文德也被稱為“沖破兩岸探親的第一人”。2016年8月，何文德在睡夢中去世。頗有戲劇性的是，作為他兒子的何守為，因為涉嫌到辱罵“老榮民”的“臺灣民政府”縱火被羈押獄中，沒見到父親最后一面。

在1949年國民黨帶著百萬軍民遷居臺灣的大背景下，何氏父子和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，是時代洪流裹挾的小人物，只是他們執(zhí)拗地不肯隨波逐流。

（“想家”夾克衫，何文德正面墨書“想家”，背面朱書“西望鄉(xiāng)關(guān)何處是，夢里家園路迢迢”?，F(xiàn)藏于中國革命博物館（現(xiàn)中國國家博物館），是1988年4月他在家鄉(xiāng)湖北返回臺灣前捐贈的。資料圖片）

何文德自己見不到父母，讓其它老兵能見到也好

“死也要回大陸！” 這一幕，穿過30年歲月風塵，仍讓人看得心酸淚目。

生于1930年的何文德因為家里窮，17歲時從軍，一路跟著國民黨軍隊從湖北到了臺灣。他算是個內(nèi)斂的人，何守為說，“從來沒聽父親說過想家，也沒看他掉過眼淚?！敝皇敲磕甏汗?jié)，別人家祭祖，何文德會在當天早上親手剪一張紅紙，先是寫一個大大的“壽”字，貼在墻上，讓孩子們跪在前面磕頭。而何文德自己會在那張紅紙前，一個人跪上三四個小時，“直跪到雙腳都麻了，連站都站不起來為止?！?/p>

何文德40歲大學(xué)畢業(yè)才結(jié)婚，去學(xué)校給兒女開家長會，會被當成孩子的爺爺。他教給兒子的第一首詩也不是通常的“鵝，鵝，鵝，曲頸向天歌”，而是頗為晦澀的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《蓼莪》。而《蓼莪》最后兩句：“民莫不谷，我獨何害”“民莫不谷，我獨不卒”，譯過來就是“別人都有養(yǎng)育父母的機會，為何只有我遭此禍害？別人都有養(yǎng)育父母的機會，唯獨我不能終養(yǎng)父母”?；蛟S說出了何文德17歲離家再沒能回去的心境吧。

1987年3月，外省人返鄉(xiāng)探親促進會成立，何文德任會長，并成為其中最堅定、最奮不顧身的老兵。實際上，何守為介紹，當時何文德已經(jīng)知道父母都不在了。1982年，一位在美國的同宗轉(zhuǎn)來湖北家鄉(xiāng)的來信，但被臺灣某部門查扣了。不過，沒多久何文德聽到轉(zhuǎn)來的消息，父母都已過世。他起初不愿相信，認為“他們怎么可能死掉”。到春節(jié)祭祖，他就不再寫“壽”字，而在大紅紙上寫“何氏歷代祖宗之牌位”，帶全家行跪拜之禮。

1987年，何文德看到楊祖珺等人推動開放大陸探親，立刻積極參與。“父親當時抱著一個心愿，或許別人的父母還健在，還能見上一面。而他自己也能回鄉(xiāng)，在父母墳前燒一柱香?！?/p>

幾乎每張當年老兵要求返鄉(xiāng)的老照片，都可以看到何文德的身影。他穿著白色上衣，衣服的前胸滿滿地寫著“想家”兩個大字?！跋爰摇笔亲呱辖诸^的老兵最簡單明了的心聲，也是最觸動人心的訴求。他們到鬧市街頭，或者到眷村、“榮民之家”等外省人聚居地，派發(fā)一份份傳單：“我們已沉默了40年，難道我們沒有父母”“‘生’讓我們回去奉上一杯茶，‘死’讓我回去獻上一柱香”“你想念父母嗎？你想念親人嗎？你想念故鄉(xiāng)嗎？”“請與我們同行，給我們力量”……

（晚年的何文德。 何守為提供）

何文德發(fā)傳單被跟蹤，何守為也被“警總”到學(xué)?！瓣P(guān)切”

何守為直到10年前，兩岸返鄉(xiāng)探親20周年紀念時才開始慢慢了解父親那段經(jīng)歷，了解父親推動返鄉(xiāng)探親的意義。

1987年時，何守為上初三，忙著升學(xué)，每天早上7點出門，晚上9點才回家，對父親做的事情印象不深。為了不連累家人，“父親在行動前便辦離婚了，但還住在家里。”何守為記得他每天上學(xué)時，常有穿著便服的年輕人站在巷子口。當時他們家通著四五個巷子，何文德不高興被人跟，總是換著巷子走，后來每個巷子口都站著一位。

“我妹妹那時很緊張，曾寫信給父親，拜托他停止抗議?！焙问貫檎f，“我是男孩子，沒什么感覺。直到四五年前，有一次同學(xué)會時，我的導(dǎo)師說，父親做返鄉(xiāng)探親時，有‘警備總部’的人到學(xué)校，把導(dǎo)師叫到校長室，問何守為這個學(xué)生在班上的言行舉止什么的。導(dǎo)師當時義正言辭地說，不管他爸爸在外邊怎么樣，這個學(xué)生在學(xué)校表現(xiàn)都正常，希望他們不要再到學(xué)校來掻擾?！?/p>

何守為說，其實那位導(dǎo)師人很兇，學(xué)生考不好就被打，打得真的很痛。有的同學(xué)因此不喜歡這位導(dǎo)師，聚會時都不想見。沒想到會發(fā)生這樣的事，導(dǎo)師竟然把這件事放在心里20幾年，“保護我保護得很好?！?/p>

而沖在第一線的何文德，發(fā)傳單被拒很常見，還會被搶、被打。楊祖珺曾問過何文德：“這樣做會不會影響到你？”何文德說：“我什么都不怕！死了我也不怕！”楊祖珺評價，何文德熱情、沖動，為此，當年31歲的楊祖珺一方面不斷“教導(dǎo)”這位60幾歲的老先生：“如果你真的愿意犧牲，就要忍著比死還難過的苦，耐著一切的打擊推動返鄉(xiāng)探親運動！”另一方面，找來一些熱心的年輕人，陪伴他出門發(fā)傳單，隨時見機行事。

楊祖珺至今留存的傳單文檔中，有一份以何文德名義發(fā)表的針對他在彰化“榮民之家”被打事件的回應(yīng)：“如果說這是我們?yōu)橹袊鴼v史上因真正分裂而使得千千萬萬離散的骨肉、隔絕的夫妻、破碎的家庭得有重新團聚之期所必須付出的某種代價，我心甘情愿承受這一切……”

（一個50多歲的老兵站在臺上，用嘶啞而高亢的聲音高喊著：我要回家。何守為提供）

何文德晚年失智，以為當年回鄉(xiāng)時見到了自己的媽媽

1987年6月28日，外省人返鄉(xiāng)探親促進會在臺北金華中學(xué)舉辦的“想回家 怎么辦”活動，成為扭轉(zhuǎn)兩岸歷史車輪的重要一刻——

何文德等五六十歲的老兵，站在臺上唱《母親你在何方》：“雁兒啊，我想問你，我的母親可有消息？兒時的情景似夢般依稀，母愛的溫暖永遠難忘記，母親啊，我真想你們……”唱到“母親”，臺上老兵泣不成聲，臺下觀眾哭成一片……

當年10月15日，臺灣行政主管部門發(fā)布《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》；11月2日開始受理探親申請。1988年1月，由何文德任團長、楊祖珺擔任發(fā)言人，外省人返鄉(xiāng)探親促進會組團回大陸，先是祭黃陵，而后團員們再分頭返回家鄉(xiāng)。

2016年5月，何守為第一次回到父親的老家湖北，“見到一些素未謀面的親戚，他們說父親第一次回鄉(xiāng)，真是萬人空巷。房縣是小地方，一群記者趕過來。很多人不知道是誰，只是聽說有知名人物回來了。”

何守為也見到何文德出錢重修的祖父母的墓。墓碑一側(cè)特別刻著何文德當年返鄉(xiāng)時的祭文：“媽，我回來了，您在哪里呀？我是回家看您老人家的。媽，四十多年了，一點信息也沒有，您老人家一定朝思暮想……”通篇囈語一般，但感情真摯。

何守為說，何文德2006開始出現(xiàn)失智癥狀，起初只是燒水忘了關(guān)瓦斯、看報紙會對照片講話，2007年開放大陸探親10周年時還能接受記者訪問。后來盡管吃藥看醫(yī)生，仍然一天天衰老下去，最后連家人也不認得。不過，失智后，何文德以為，自己當年回大陸時見到了自己的母親。

（當年站在臺灣街頭要求返鄉(xiāng)的老兵。楊祖珺提供）

罵老兵就是“污辱我父親”，何守為抗議洪素珠惹官司

2016年快端午節(jié)，何守為覺得父親的身體“快不行了”，于是決定回鄉(xiāng)祭祖。他一直沒有到過湖北，“以前是服兵役，后來沒那么想去。平時和老家親戚常微信聯(lián)絡(luò)。”回鄉(xiāng)的想法很簡單，“向爺爺奶奶稟報，爸爸過不久就會回來跟爺爺媽媽在天上團聚了?！?/p>

6月10日，何守為從湖北回來時在北京轉(zhuǎn)機，因為飛機晚點，他在首都機場百無聊賴滑手機，正巧看到洪素珠污罵“老榮民”“中國難民”、“滾回中國”的新聞?！爱敃r就一肚子火，怎么有人講這種話，老兵是自己情愿到臺灣的嗎？”說到這件事，何守為氣憤難平，“我父親是被騙來的，當時國民黨講‘當兵兩三年，回家一片田’。我父親家里窮，才一路被騙到臺灣，有家不能回。這些老兵一生都是一部血淚史，十七八歲離家，不能見父母，五六十歲父母是生是死都不知道……”

何守為從北京回來到家已經(jīng)晚上7點多，他沒和妻子解釋，騎著摩托車就出門買雞蛋、冥紙，到離他家最近、位于板橋的“臺灣民政府”砸雞蛋、撒冥紙抗議——因為洪素珠號稱是“臺灣民政府”成員，“臺灣民政府”是個臺灣很奇葩的非法組織，他們參拜日本靖國神社，稱他們發(fā)的簽證可以直接入境美國——當然美國直接否認。

何守為說，“我很早就知道他們是詐騙集團，和我也沒關(guān)系。但他們不應(yīng)該罵外省人，罵老兵，污辱到我父親，我就受不了?！彪S后他又多次帶人去“臺灣民政府”抗議。臺灣媒體這么報道：“洪素珠辱罵榮民事件引發(fā)軒然大波，自稱‘愛國人士’的45歲男子何守為、55歲林立騰……相約到‘臺灣民政府’位于桃園市龜山區(qū)的中央總部前抗議，王、吳兩人未經(jīng)警衛(wèi)許可擅自闖入私人土地，何、鐘燒毀總部2面旗幟，林則持紅色油漆破壞地面、燈箱，5人分別被桃園地檢署檢察官依侵入住居、毀損罪嫌起訴。”7月，何守為再次與臺北市前議員李承龍等人到“臺灣民政府”總部抗議，因涉嫌縱火，4人被桃園地院羈押禁見。

也就是在何守為被羈押期間，8月4日，何文德在睡夢中去世。為此何守為非常生氣，“父親在家沒人照顧，請來的外籍看護又恰好7月31日簽證到期需離境，出現(xiàn)半個月空檔?！彼猩暾?zhí)崆搬尫诺脑V求，都被法官以“與本案無關(guān)”拒絕，他在獄中憤而絕食10天。何守為8月26日才出獄，一年多時間，官司到現(xiàn)在還未判決。

（洪素珠之流的污罵，讓島內(nèi)媒體加倍關(guān)注老兵議題。何文德等人的遭遇和返鄉(xiāng)抗爭史，也是時代巨流河里不可或缺的浪花一朵朵。資料圖片）

“拿掉返鄉(xiāng)探親，父親就是一個普通老榮民，什么也不是”

何守為說自己年輕時叛逆，30幾歲才和父親和解，孝順沒幾年，父親就癡呆了。10年前，父親被記者采訪，何守為才去關(guān)心他們推動返鄉(xiāng)探親到底有什么意義。盡管他認為父親做的事，是“何家子子孫孫值得驕傲的一件事”，何守為仍評價何文德，“是個蠻平凡的人，只是在對的時間出現(xiàn)在對的地方，做了一件對的事?！?/p>

“父親在事業(yè)上沒什么成就，提早退伍，念了大學(xué)，40歲才大學(xué)畢業(yè)。畢業(yè)后先是自己辦打字行，沒多久，周轉(zhuǎn)失靈，打字行倒閉。又做餐具出口，經(jīng)營不善又倒閉。后來就寫稿，但賺不了什么錢，家里主要還是靠我母親維持生活。他能去做運動，也是知道我媽可以把家顧好。”何守為說，“拿掉返鄉(xiāng)探親，父親就是一個普通老榮民而已，什么也不是?！?/p>

然而，何文德作為一個群體的代表，已經(jīng)被標記在開啟兩岸交流大門的歷史中。他們經(jīng)歷戰(zhàn)亂、兩岸分隔對峙，一生顛沛流離、骨肉離散，背負著整個時代的苦難，需要被后世銘記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何守為結(jié)婚十幾年都沒有小孩，沒想到父親去世后不久妻子就懷孕了。今年6月，女兒降生?！坝腥酥v會不會是父親投胎了，我說老爸不會這么著急吧，連女孩子也投？”何守為笑道。不管怎樣，他現(xiàn)在過著極其正常的生活，因為要帶一個小嬰兒，雖有母親幫忙，完全沒精力做其它事情。（人民日報中央廚房·日月談 孫立極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