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林頤
俄國作家伊利亞·愛倫堡有句名言:“春天對俄羅斯來說,不僅是季節(jié)的變化,而是一個事件?!倍煺既チ硕砹_斯全年的一半多時間,漫長得似乎總也盼不到春暖,這種季節(jié)感塑造了俄羅斯民族性格的某些特質(zhì)。
讀《去北地,再去北地》這部陳保平與陳丹燕聯(lián)袂書寫的俄羅斯游記,陳保平予我的感覺,就是他對俄羅斯的特質(zhì)很熟悉。文章風格有著媒體人、出版人慣有的精簡和清晰。當他游貝加爾湖之時,他感受到憂傷的氛圍;當他站在克里姆林宮之時,他領略到權力的威壓;他在雪下得最濃厚的時候找到了新圣女修道院,體驗十字架環(huán)繞的宗教主題;走進皇村的普希金公園,站在詩人握筆沉思的雕像之前,深邃的目光穿越悠長的歷史……
陳保平也很喜歡愛倫堡。1993年10月-11月,陳保平與陳丹燕攜手俄羅斯游。陳保平的行囊里裝著五本書,其中之一就是愛倫堡的《人·歲月·生活》。在行旅日記里,陳保平不斷提起愛倫堡,愛倫堡賦予他審視俄羅斯的一種目光。
愛倫堡記述茨維塔耶娃,女詩人常常自問:詩和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創(chuàng)造,哪一樣重要?陳保平記敘這段時,正在憑吊文人公墓,俄羅斯知識分子僻靜的安息之地。我想起茨維塔耶娃的詩句:“給肉體以肉體,給精神以精神,給肉體以面包,給精神以信息,給肉體以蠕蟲,給精神以嘆息,七重荊冠,七重天堂?!备糁綆n重重,隔著時光漫漫,在2018年的江南小城里,我也不由得發(fā)出了喟嘆。俄羅斯的氣息曾經(jīng)無遠弗屆地籠蓋過中國的大地,后來一線一線地退了,只將一些縹緲游蕩的情愫遺存在一些人的心里。
兩位作者各自以日記的形式寫下自己的見聞與感想,自說自話,合成一集。因此這部游記很有意思的一點,還展現(xiàn)在同樣的風景人物會有怎樣的不同描摹與差異感觸。不同于陳保平總是重返歷史、尋找根源,陳丹燕更關注觸目所及的俄羅斯人的現(xiàn)實生活。相比而言,女作者更多一些感性抒情,更多一些實在的關切。
走過莫斯科的地下通道,有一個瘦弱得像豆芽一樣沉靜的女孩,她在吹一種木笛子,聽上去像俄羅斯的民間曲調(diào)。東方列車穿過白樺林,陳丹燕與小男孩瓦尼亞和他漂亮的媽媽談話,孩子天真地快活地笑著,大人臉上刻著焦慮,玻璃閃過銀子一樣雪地的反光。女作家伊琳娜是兩位作者的導游,陳保平寫了她的熱情接待,陳丹燕筆下的伊琳娜更立體,女人與女人之間容易敞開心扉,對時局、對困境,對面包與創(chuàng)作的矛盾,這些談話切入了當時當?shù)囟砹_斯普通人的生活圖像。它們喚起的情感,就像我開首引用的愛倫堡的語句,那也是陳丹燕在文中引用的。俄羅斯人那種近乎絕望的希望,深深烙刻在骨子里。
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個十年,俄羅斯迅疾地在改變它的面貌。走在白雪皚皚的街道上,旅人心里的滋味大約也滲透著微涼。“氣氛,有時不是感受于當時,而是滲露于久遠的后日。”?!度ケ钡兀偃ケ钡亍返牡谌糠?,是2017年的立陶宛之行,與1993年構(gòu)成了回鳴。在更北之地的清晨蘇醒,窗外隱約傳來差不多的民謠,然而細加品味,氣質(zhì)約略有不同的了。用文字丈量行經(jīng)的路程,就算一樣的路,再走一遍,總也有些不同的了。時間轉(zhuǎn)動,歷史翻頁。腳步之后,跟著還是腳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