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鄭州上的小學(xué),當(dāng)時鄭州還只是黃河岸邊一座風(fēng)沙小城。課時不多,作業(yè)也大多在教室就做完了,于是一整天的瘋玩。玩什么呢?男孩子爬樹上房、疊羅漢摔跤、拍畫片彈球,女孩子跳皮筋跳格子、抓羊拐斗五子、丟包翻絲繩??傊於荚诘厣稀扒簟敝?,弄得一頭一身的灰土,父母們也都不以為意。
游戲有些只是身體動作,不用玩具,例如我最沉迷的“斗鳩”。所謂“斗鳩”,就是用手扳起自己的一條腿,另一條腿蹦著,用膝蓋去把對方撞倒。那時我以為游戲名應(yīng)該叫“斗雞”,“鳩”是土音把“雞”叫轉(zhuǎn)了?,F(xiàn)在想想“斗鳩”也有道理,大約意思是斗斑鳩、斗鵪鶉之類吧?一般只和同齡人玩“斗鳩”,因為不同年級身高相差太遠無法匹敵。記得一次正和同班同學(xué)酣斗,忽然一群人高馬大的高年級學(xué)生跳了過來,嚇得同學(xué)們四散奔逃。我想跑已經(jīng)來不及,只好被迫迎戰(zhàn)。一個高個子蹦起來泰山壓頂似地用膝蓋砸向我的肩膀,想一擊而勝。沒想到我因為以靜待動站得很沉穩(wěn),趔趄了一下沒有倒掉,上挑的膝蓋反而使他失去重心,弄了個嘴啃泥。從此我們知道“斗鳩”可以以矮勝高,不再無謂懼怕高年級。玩“斗鳩”的那幾年,極大地強健了我的身體和腿力。
有些游戲則要自制玩具,例如吹“鼻紐”。春天來了,柳條發(fā)青,把它割下來,用力一擰,樹皮就脫開了樹干。把樹皮褪下來一小截,一頭捏扁,削去一咕嚕外皮,放嘴里一吹,“笛呀——笛呀——”地響。滿街上孩子亂跑,就到處“笛”成一片。如果把樹皮擰得長一點,再挖上幾個孔,就做成了柳笛,吹時把套在里面的樹干來回抽動,就發(fā)出時高時低的樂音。摔三角、四角是男孩子喜歡玩的。先在街頭撿回花花綠綠的紙煙盒,疊成一個個的三角或四角,疊多了插成一長摞,就出去尋找玩家對手。石頭剪子布確定先后,輸家把自己的放在地面,贏家用他的去拍,拍翻就是他的了,拍不翻就輪到你拍。
圖:推鐵環(huán)。郭祥繪
自制玩具是需要動手能力的。玩彈弓要先找到粗鐵絲頭,建筑工地上到處丟的都是,用鉗子擰成Y狀,再綁上兩根橡皮筋,綴上片皮子,一個武器就做成了。然后撿些小石子,或者做些膠泥丸,放在兜里,就有人開始倒霉了——除了知了、麻雀和誰家雞外,經(jīng)常是門窗玻璃之類。做鐵環(huán)則要找更粗壯些的長鐵絲,最好是能找到鐵箍,再做一個鐵絲鉤,用鉤子推著鐵環(huán)大街小巷“嘩啦嘩啦”走。放學(xué)時的景觀是最壯麗的,一堆堆的男孩子都歡快地推著鐵環(huán),于是滿大街喧嘩著“嘩啦嘩啦”聲。
當(dāng)大街小巷的孩子一窩蜂踢毽子時,原來氣宇軒昂的公雞就倒了霉,經(jīng)常被孩子追得雞飛狗跳,因為它美麗的羽毛受到了青睞。薅夠了雞毛,用布縫進兩個銅錢一根雞翎管插上雞毛,一個毽子就誕生了。那年頭經(jīng)常見到尾巴被薅禿的公雞,聽到二嬸三姑七大娘為自己家的公雞被薅了毛而罵街。想起來驕傲的是,我們那時踢毽子的技術(shù)含量遠遠高于現(xiàn)在。例如“跳毽”,先用前腳踢起毽子,然后跳起來再用后腳踢,踢得高高的,高到一丈多,等它落下來接著又是一跳,毽子重新彈起來,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形。一個孩子跳,一堆孩子數(shù),往往能連跳十幾二十幾個。又有“跪毽”,和“跳毽”差不多,但后腿是從蜷著的前腿下彎過去把毽子踢起來。又有“劃跪”,“跪毽”外帶花哨動作,即跳起來先用前腿圍著落下的毽子劃一個圈后蜷縮起來,再用后腳把毽子踢起來?!疤Α薄肮螂Α薄皠澒颉辈寤ㄖ鴣恚妥屓搜刍潄y目不暇接。哪像現(xiàn)在,一圈人圍著一個毽子踢,你一腳、他一腳,干巴巴地沒情緒。
打陀螺現(xiàn)在是大人游戲了,街心廣場里常見成人甩著脆響的皮鞭,把買來的大陀螺抽得“嗚嗚”地響。那時我們都是自己做。找一根粗細適中的樹干,用菜刀砍斷,再用鉛筆刀削平一頭、削尖另一頭,馬路邊撿個軸承滾珠砸上去,就成了一個陀螺。再用一根布條綁在樹枝上,做成鞭子。用鞭子纏住陀螺身子,放在地上猛一拽,陀螺就旋轉(zhuǎn)起來,你只要用鞭子繼續(xù)抽打它就行了。當(dāng)然我們做的陀螺質(zhì)量不佳,通常比較細長,又圓心不準(zhǔn),轉(zhuǎn)起來很不平穩(wěn),一跳一跳的,卻別有風(fēng)姿。遇到碰陀螺,就容易被人擊敗,和人家的陀螺一碰,自己的一下就跳到一邊,甚至斜著滾得遠遠的睡覺去了。和做陀螺相似的是做“蘇”,把一短截樹枝兩頭削尖,就是一個“蘇”。玩時把“蘇”放在地上,手拿一根短棒擊打“蘇”的一頭,在“蘇”彈起來的一剎那,用短棒一下把“蘇”打出去,打得越遠越好,叫做“打蘇”。
這不同的游戲方式還有流行性,一陣子都玩這個,過陣子又都玩那個,也不知道流行風(fēng)是怎么吹來、從哪兒吹來的,反正忽然一下就都扔下原來的,改玩另外一種了。流行的范圍有多大呢?過去不了解。那年和新疆文聯(lián)的阿扎提主席一起出訪土耳其,看到當(dāng)?shù)氐拿袼撞┪镳^里陳列有兒童玩具,鐵環(huán)、彈弓、陀螺、“蘇”都有。阿扎提看了很興奮,說他小時候在維族區(qū)也玩這些——難道整個絲綢之路都被這些游戲覆蓋了?
當(dāng)然也有買來玩的玩具,例如彈球。過去最受歡迎的貨郎擔(dān)上,經(jīng)常拆零了賣跳棋用的彩色玻璃球,孩子們拿它用手指頭彈著玩。一種玩法是在地上挖五個淺坑,大家輪流把玻璃球彈進每一個坑里,都完成后還要再彈進遠處一個單另的坑,誰先完成誰贏。另一種玩法是互相用彈出的玻璃球擊打?qū)Ψ?,誰先命中誰贏。有彈得好的,命中得又準(zhǔn)又狠,命中時發(fā)出響亮的“啪”聲,我們叫做“炸子”,“炸子”有時能把對方的玻璃球擊碎。
這就是過去的兒童游戲,原始、質(zhì)樸,土得掉渣,帶著童子尿的清新氣。但也正是有了這些游戲,我們雖然生活在物資匱乏的年代,一個個長得精瘦卻都有股干巴力氣,更增添了日常生活的歡樂和精氣神。
作者簡介:廖奔,筆名向遠方。曾任中國作協(xié)副主席、中國文聯(lián)副主席。著有《中國戲曲發(fā)展史》《廖奔戲劇時評》,紀實文學(xué)《美利堅的誘惑》,散文集《行色匆匆》《淡空鶴影》等。曾獲國家哲學(xué)社會科學(xué)基金優(yōu)秀理論著作獎、國家“五個一工程”獎、國家圖書獎、田漢戲劇理論獎等獎項。
(廖奔為人民日報假日生活版獨家供稿,中央廚房N度生活工作室授權(quán)發(fā)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