酷夏的閉幕式在一場狂風(fēng)暴雨中舉行，那時我正傾心聆聽初秋那首靜謐無詞的音樂。風(fēng)聲雷聲突然闖來，寧靜猛地被撞破。推開窗，雨幕下的大街上渾水橫流，泥濘滿地，還有不知來自哪里的枯枝敗葉——這世上，最輝煌的舞臺后，總有一個亂糟糟的后臺。


　　翌日去江邊，空氣潮潤，瞄一眼隔岸矗立的素顏青山，只覺得清明俊逸，還真好看。身邊，雨后的滿樹海棠果細密泛紅，也蠻好看——秋飾你為耳墜，風(fēng)吹你為鐸鈴，唯不知薄薄的白露，是否化解了果子成熟路上的憂傷？仰頭見一只鷹掠過頭頂，又飛旋于江天，想必它看見了那一切，也看見了我。其時蟬鳴還沒遠去，桂花剛剛開過，梅還在季節(jié)里趕路。住得離江那么近，夜夢中或醒來時，偶爾留幾行隨性的文字，料想也讓大江氤氳的水汽洇濕過，哪天抖開或許就成了團團云彩。
　　秋說來就來，秋色漸深，秋意正濃。小城十多公里長的濱江步道邊有片銀杏林，我每天踱步都要路過。時日將秋，朝夕有變，可惜我疏忽了——秋葉俯瞰我時，我正一門心思看著江水，那不肯凋零的枝葉在風(fēng)中晃動時，我竟沒留意。直到面對清碧的江水里恍惚不已的樹影時，才聽秋水說：“你沒看見嗎？那些樹，整個身影都在顫抖……”


　　我這才想，對待季節(jié)該認真些了。秋是落葉的世界。細看才知道，銀杏葉不是一天就黃的。天工化物。銀杏仿若豎掛在天空的生宣，秋則擅長以風(fēng)為筆涂抹點染，先是幾點淡黃，然后那豐潤水汽使那幾點黃漸漸洇開、彌散，鋪上了一片葉叢，又一片葉叢。秋風(fēng)吹拂。畫筆不斷地加重色彩，那黃便由淡而深。某天早晨，我覺得銀杏或已在昨夜與夏秋做過揖別了。問北方友人，你那里的銀杏是否已受過寒露的加持呢？在我這兒，銀杏的每片葉子都既是奉讀的經(jīng)書，也是修持打坐的蒲團。聽說，秋畫紅楓用的不是點染而是潑彩，于是紅楓與秋在一夜密談后于次日清晨披上一件艷紅的帶露大氅，把自己火把似的舉在了江岸。而銀杏依然不動聲色，讓畫師們慢慢地皴擦渲染，漸漸顯出層次豐厚的青黃相間。
　　其時，高高大大的欒樹、葉片闊大的梧桐、夏日蔥蘢的海棠，都在大規(guī)模地撤退——從樹枝和季節(jié)的風(fēng)口，也從大地。它們半若隱匿半若漂泊，轉(zhuǎn)眼便杳無蹤跡，枝頭盡由果實留守。夜風(fēng)帶來愈來愈濃的涼意。有時人行于深秋的月光邊，渾身上下似穿著月光，再也不用因酷熱而躲在身體的迷宮里喘息。
　　獨樹一幟的永遠是銀杏。這季節(jié)，在長江邊做一片銀杏葉是何等幸運啊——它們雖各自獨立，又極少獨自飄零。春天一起來到人間，到某一天又相約著從枝頭飄落，靜靜地落入故鄉(xiāng)的泥土。多好！那幾乎是生死之約。從春到夏到秋，一棵銀杏就像一位刻苦的讀書人，一直在讀，讀天讀江，讀山讀水，讀古讀今，讀日升月落也讀風(fēng)吟雨唱，讀人間清歡也讀紙醉金迷，直至“為伊消得人憔悴”，把自己讀得枯瘦，讀成落葉，最終成為滿地的讀書筆記。那筆記記載的盡是些生長的秘密，有痛苦和歡樂，也有辛酸和暢快。那些天，我就那樣看著銀杏葉的朝夕之變，思想著關(guān)于生命的秘密。
　　說來，我在別處不是沒見過銀杏。在春城黑龍?zhí)?，騰沖銀杏村，在高原的山山野野，都見過。但偶爾的走馬觀花與每日的朝夕相對自不是一回事，人一用心，就總能拾到幾頁零星的無字天書——
　　多少年了，說慣了“一葉驚秋”的我們，換個說法，說那是“一葉妍秋”，可好？一莖紅或黃的落葉轉(zhuǎn)眼就將秋日的肅殺點化成炫目的斑斕，這會不會讓那些經(jīng)不住些許磨難就見風(fēng)飄零的敗落者痛悔終生？秋擺開一個盛大的道場，讓每片樹葉都在其中做最后的修煉，看誰能悟明生之真諦，看誰能抵達枯寂的終點——再偉大的生命，亦止于一瞬。誰又能以一次完美的嬗變，留給季節(jié)一個信物呢？唯有秋葉，即便幽魂遠遁也能靜觀世間。


　　那就請不掃落葉吧！我的家鄉(xiāng)已宣布多年：不掃（落葉）！那個宣布值得長久歡呼。也不要輕易去踩踏。因為跌落總是疼的。如果你認同那是生命，便該知那以金黃結(jié)束的一生中的輕輕重重的舊時足跡，都是當(dāng)初的誓言。讀懂了落葉的斑駁，才能看懂那些似無褶痕的世事。難怪會有那么多人沒完沒了地去那里與落葉合影。
　　一切都要抓緊。長江邊的秋變幻莫測，水在變清，山在變近，樹葉在變黃，果子在變紅，風(fēng)在變硬，天在變青。竹和香樟是巋然不動的，永遠青翠蒼郁。從《詩經(jīng)》里走來的蒹葭，從不喊累——那樣的柔弱雖是命定，而趁你稍稍忽視了一點點它的堅韌，它就以千年的搖曳把幾叢雅致的灰白寫滿天穹——在夏天浸泡過我的江水，雖已松手遠去，卻也留下一個擁抱，刻于記憶，而滿頭曾經(jīng)飄在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飛絮，正隨大江遠行。
　　而秋畢竟是匆忙的季節(jié)，轉(zhuǎn)眼便成為一場回憶，紛紛落葉眨眼就飛得很遠，斑斕秋色驀然便只剩下些飛屑與碎片。我知道，遠方，雪在準備飄落，也在準備融化。一切都要抓緊。目光隔著秋葉的瀑簾，與大江對岸的鄉(xiāng)山作一次對視，那時多是早晨，江面的薄霧還未消散。那一眼或?qū)嵒蛱?，看到的只是個淡淡的輪廓?；仡^再看身邊的秋景，便沒了一絲輕浮，給人些許慰藉。有人彎著腰，尋尋覓覓地撿拾落在地上的銀杏果，這時唯有它伴著再無牽掛的秋在天地間瀟灑而行。人也一樣，該思慮的事看似所剩無幾，內(nèi)心卻隱藏著某些連自己也說不清的黯淡憂郁，有時心情會突然被樹頂那片光照亮，就像那叢樹葉被照亮一樣。


　　秋天又是咄咄逼人的。秋要結(jié)束時的景致，會讓世間所有的輕浮念頭都失去存在的借口。金黃只屬于那些堅守的樹葉。對生命的思索之所以讓人焦慮，皆因我們最后都不得不面對生命的有限。盡管我們現(xiàn)在確實存在著，但終將不復(fù)存在。懼怕死亡是尋常的，但對生存的恐懼卻更磨人。如果眼下你就離開人世，那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？時光總是封裝得嚴密完整，人似乎很難等到它破局的那一天、那一刻。只是偶爾，它才會突然露出一絲縫隙，經(jīng)此或可挽住一縷風(fēng)絮。秋正是那道縫隙。某個江邊的清晨，真不知林木深處偶爾的疏朗里是否會殘存一縷前朝的秋風(fēng)，譬如唐或是宋？這世界，我們?nèi)钡某３＞褪且稽c底蘊。
　　幾天凜寒后，陽光再度灑落，江水變得晶瑩，不知有多少人間愛意隨它一起滾滾東流。一條快艇駛過，江面浪花翻騰，熱烈如雪。晨光中，沒凋落的秋葉已很少了。但還有那么幾片仍在思慮何時縱身一躍，從而開始一場命運未卜的飛行。無論如何，秋已走遠，這個早晨漂浮于暖陽、江水與初冬的風(fēng)中，我的目光也漂在那里，等江鷗列隊飛來，等時間嘉許，等春風(fēng)吹拂?；秀遍g似聽到那幾片樹葉的呼喊，我停下腳步——也許有什么話要叮嚀？結(jié)果它們一言不發(fā)，而我或許會為此揣測一生。落葉一直在落，帶著晚秋的無盡藏，我因它而擁有遼闊的憂傷與欣喜，也想要俯身于大地，因為那是歸宿，更像飛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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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作者：湯世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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