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王太生
插梅,冬日雅事。歲暮市聲遠,窗外臘梅花開了,開得冷香馥郁,梅枝清冽。
古人清供,猶愛一枝梅。宋代仇遠《插梅》詩,“偶得數(shù)枝梅,插向陶瓶里。置之曲密房,注以清冷水。肌膚若冰雪,寒極粟不起,歲晏且聞香,春深看結(jié)子?!彼厥职衙?,將數(shù)枝梅插入陶瓶中,瘦腰花器,著一襲梅,微微呼吸,塵佛俱靜。
齊白石《歲朝圖》,畫梅花、磨盤柿子、鞭炮,喜氣洋洋,梅花插在花瓶里,暖紅冷香。
汪曾祺《歲朝清供》中提到,“我家舊園有臘梅四株,主干粗如湯碗,近春節(jié)時,繁花滿樹……初一一早,我就爬上樹去,選擇一大枝——要枝子好看,花蕾多的,拗折下來——臘梅枝脆,極易折,插在大膽瓶里。這枝臘梅高可三尺,很壯觀?!?br> 他還說,曾見一幅舊畫:一間茅屋,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,內(nèi)插梅花一枝,正要放到案上,題目:“山家除夕無他事,插了梅花便過年”。
這樣就想到高古曠遠的山中,無雜念,亦無功利事,最多也就腌幾串臘味,掛在竹竿、繩索上晾曬。草垛旁,有雞爪霜。幾個人灑水除塵,打掃庭院,辭舊迎新。那樣的一種簡意生活,歲月充滿儀式感,折一枝梅,插入瓶中,清淡的日子,更見素雅。
明代高濂《遵生八箋》中說,“冬時插梅必須龍泉大瓶,象窯敞瓶,厚銅漢壺,高三四尺以上,投以硫黃五六錢,砍大枝梅花插供,方快人意?!?br> 何為快人意?按照我的粗淺理解,大瓶插供大枝梅花,瓶、梅俱佳,就像一個人面對好食物,大快朵頤,香氣在一屋釋放,內(nèi)心的快樂也在盡情釋放,沉浸在大喜悅里。
山中有大梅樹,枝苞勃發(fā),閑人折枝扛花,實為歲暮散淡之事。
插梅花器,口小肚大,給人端莊穩(wěn)重的美感,最好素色,龍泉窯的淡青色為上,哥窯的冰裂紋、鈞窯的窯變紋次之。梅花造型,講究疏密、正斜、參差、穿插與靈動。
山家也沒那么講究,一瓦罐泉水,站數(shù)枝梅,在清風中搖曳。
我所能想見的生活,是那幾個散淡的人,或頭戴風帽,籠手而坐,坐在一截枯樹樁上,曬太陽;或寂寂而立,朝著遠山,雞鳴犬吠處遙望。
也想到我家鄉(xiāng)的一棵老梅樹。那棵老臘梅樹,在一戶人家院子里,生長了二百年。枝高過圍墻屋脊,把小院的天空分布得密密匝匝,黃苞滿樹,一院子的香氣。
居住這樣的小院,如果房間里再有一頂古人曾經(jīng)用過的梅花紙帳,該有何等雅致。梅花紙帳,就是在一張床的四角豎起四根黑漆柱,上橫架一個頂罩,在頂罩和床頭、床尾以及背壁三側(cè)用細白紙蒙護起來,在上下床的一側(cè)懸掛簾子,就做成了一個紙帳。在紙帳之內(nèi)的四根帳柱上各掛一只錫制的壁瓶,瓶中插上新梅數(shù)枝,清香四溢。
一歲梅,對一歲;一歲梅,對一個人。插了梅花便過年,有一種歲月前行的義無反顧,過來的歲月,不管它過得怎樣,開心也好,失落也罷??v是對將要逝去的年歲充滿留念,用一枝梅花,揮一揮手,作清香四溢的珍重道別。
等到一覺醒來,東方既白,華光映堂,淡雅清香中,已是新的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