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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標題:“墓”然回首生者與逝者的對話
生命中曾出現過的那些人,即使離開了,也無法輕易忘卻,那些人、那些事,在這個季節(jié)悄然浮上人們心頭。
今年的清明即將到來,現代快報記者走近掃墓的人們,聽他們講述那些已經逝去的親人、朋友、恩人的故事。在一座座墓碑背后,熙熙攘攘的掃墓人群中,在你、我、他身上,你可以看到讓人感動的恩情、熾熱的愛情、濃濃的親情,以及溫馨的友情……
實習生付曉曉孫倩雯
現代快報記者顧元森陳志佳
郝多王穎菲
萍水相逢、半世恩情,她將保姆和母親合葬
雨花功德園里,有一座頗為特殊的墓,里面合葬的兩人,不是夫妻,亦非親人,而是一位南京老人和她的保姆。
丈夫、女兒先后去世
婆家想把她賣掉
“是的,里面葬的確實是我的母親和家里的保姆,但我們從來不這么說,因為她是我們的家人、更是我們的恩人。”尹春麗如今住在紐約,她計劃今年4月2日,回南京掃墓。前幾日,通過越洋電話,她向現代快報記者證實了這個故事,“沒有她,就沒有我們全家。”
1958年,尹春麗出生在南京一個殷實的家庭,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。“我爸爸是大學老師,媽媽是中學老師。后來我大哥出生后,為了照顧他,家里請了個保姆,我們叫她‘奶奶’。”
這位“奶奶”就是張崇貞,剛來尹家時,她50歲上下。張崇貞年輕時,丈夫就去世了,唯一的女兒,在出生時也不幸去世。婆家覺得她會帶來厄運,想把媳婦賣掉。她聽了消息后偷偷出逃,一開始去了上海,1949年來到南京幫傭。恰逢尹春麗的父親找保姆,她就這樣來到了尹家。
盡管命途坎坷,但在尹春麗看來,奶奶從沒消沉過。“她很疼我們,也很嚴厲,告訴我們,不要在苦難面前卑躬屈膝。”奶奶的教育對尹家的3個孩子有很大的影響。尹春麗甚至覺得,奶奶對他們的影響,超過了父母親。
對于尹春麗來說,“父親”一直是個模糊的名詞。“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我父親從南京調去了他河北的原籍,在農村勞動,幾十年里只回過家?guī)状?。我上大學時他的戶口才遷回來。”尹春麗對父親幾乎沒有印象。小學時,他曾來學??催^女兒。“當時老師說有個人在傳達室等我,我去了一看是個不認識的男人。他給我一個肉包子,我挺害怕,以為是老拐子,當時他眼淚就下來了。”直到回到家和母親核實,尹春麗才知道他居然就是父親。
家道中落
她堅持留下來扛起這個家
父親工作的變動,不僅讓幾個孩子很難感受到父愛,更給整個家庭帶來了巨大影響。“當時父親沒了工資,母親的工資也大幅減少,家里幾乎沒了收入。”尹春麗母親決定辭退張崇貞??蛇@位老人卻一口回絕。“她說,‘你一個人帶不過來孩子,還要照顧老人。我們是一家人,要一起面對困難。’硬是留了下來。”
從那天起,張崇貞再也沒有拿過工資。但她卻成為了家里的頂梁柱,和尹春麗的母親一起擔起了這個家。“白天她在家里干活,晚上就跑到大中橋、鼓樓的坡子上,幫人推板車,推一次兩分錢。”
本以為苦日子熬熬就能過去,沒想到,情況卻是雪上加霜——不久,母親也被調往了外地。“在我印象里,她大約有三次不在家,最長的一次,有兩年。”
尹春麗說,這個“分裂”了的家,是被張崇貞救回來的。“我們三個孩子在兩年里沒有父母,沒錢,如果不是她,要么餓死,要么凍死。奶奶對我們,恩重如山。”
為了養(yǎng)活3個小孩,奶奶推過板車,還去醫(yī)院幫人坐過月子。盡管家里窮困潦倒,但她永遠告訴孩子們,“任何時候都不要低頭、不要自卑。”
她對尹家3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,充滿了愛。舊時冬天,天寒地凍,幾乎每個小孩腳上都易生凍瘡,但尹家的3個孩子從沒生過,“她很早就開始拾破布,給我們做棉鞋。”尹春麗還記得小時候,一次六一兒童節(jié),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一條新裙子。她弱弱地和奶奶提起這個愿望,老人一口答應,“沒事!”“那年六一兒童節(jié)一大早,我就在自己床頭看到了一條新裙子,粉紅色的,配白襯衫特別好看。再四處一張望,窗簾沒了。”尹春麗說,奶奶就是那種人——“她會用她的死,換取我們的生。”
老人去世
全家以后輩身份為她送葬
不僅是對尹家的3個孩子,在街坊鄰居中,張崇貞也有著他人不能及的好名聲。任何人家需要幫忙,她總是一口答應。幾十年里,張崇貞以她的品格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。尹春麗的母親也早已將這位比她年長三十來歲的保姆,視為自己的親生母親,“我媽媽后來將所有的錢都放在奶奶那里,由她當家,她才是我們家的最高權威。”
后來,隨著老人年紀越來越大,尹家人再也不讓她干活,還找了位保姆來照顧她??伤琅f閑不住,平時在家擦擦抹抹,只要幾個孩子回來,必定要起來找點水果、煮點雞蛋給他們吃。
1987年,張崇貞安詳地離開了人世,享年90歲。去世時,尹家全家,以子女、孫輩的身份,為老人送葬。
老人去世時,尹家家境一般,沒錢買墓,他們當時便在功德園骨灰紀念堂里,選了最好的位置,將張崇貞的骨灰安放在那兒。“每次去看她,我都會把盒子抱下來,放在鮮花叢中,和奶奶說說話。”
上世紀90年代,尹春麗出了國,但幾乎每年清明,都會回來看望奶奶。后來母親身體越來越差,和尹春麗商量身后事時,一致做出這樣的決定——找一個地方,把奶奶和媽媽放在一起。這也得到了尹春麗父親的支持,“她應該和你母親葬在一起,這樣我也安心。”2010年,母親去世,尹家的3個孩子將母親和奶奶正式合葬。墓碑后,刻著這么一行字,“先恩祖慈張崇貞,與先恩萍水相逢,半生相伴,同甘苦共患難,恩比天高,情同水長。”
合葬時的景象,尹春麗記憶猶新,“兩人骨灰葬下去的一瞬間,我似乎回到了過往,看到她們并肩扛起這個家的情景。我很想流淚,不僅是悲傷也有欣慰。”
堅守白血病男友3年,她沒等來說好的婚禮
3月26日,距離朱偉(化名)離開這個世界,整整一個月。
初春的天還有些寒意,馮倩(化名)手捧一束白菊,和朱偉的母親林立(化名)一同來到雨花功德園。在壁葬區(qū),朱偉和許多逝者一樣,只有四四方方的一小塊地方,墓碑上放了一張朱偉的照片,穿著西裝的小伙子陽光、帥氣,“那還是我們2011年拍的婚紗照,他幾乎沒什么照片。”馮倩說。
一見鐘情,她戀上了大她六歲的他
朱偉出生于1980年,比馮倩大6歲,也許是男生晚熟,兩人的相處中,朱偉像個大男孩一樣,凡事都依賴馮倩,而馮倩,也愿意像媽媽一樣,照顧朱偉。
說起相識,馮倩直言,就是緣分。
2009年,在一次飯局上,馮倩結識了朱偉,“我表姐認識他媽媽。”就這樣,兩人有了第一次的見面,回想起來,馮倩笑了,“他的身高,外形,就是我的‘菜’。”
年底,表姐結婚,馮倩順理成章做了伴娘,而朱偉又恰巧是伴郎,只用了一天的時間,兩個年輕人就擦出了愛情的火花。在朱偉送馮倩回家的路上,兩人火速確立了戀愛關系,“當時就是兩句話,‘談嗎?’‘談!’”
熱戀的日子,自然甜蜜,“我們倆從性格到價值觀,都非常合得來。”馮倩說,兩人的交際圈都很小,朋友數來數去也只有那幾個,再加之朱偉父母早年就離異了,兩人在一起后,一直是“相依為命”的感覺,“他只有我,我也只有他”。
雖然相戀時朱偉已經29歲,但工作卻極不穩(wěn)定,為人處事也不太成熟,那時,23歲的馮倩已經是一名幼兒園老師,工作之余,她“手把手”地幫助朱偉,陪他找工作,教他如何交際。
2011年初,經過一年多的戀愛,兩人終于走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,“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最幸福的時候,他已經變得成熟了起來,所有的事情不再需要我為他考慮,而是他會為我著想。”2011年年中,兩人開始裝修新房,8月,兩人去影樓拍了婚紗照并且預訂了酒店,計劃在2012年5月26日舉辦婚禮。
拍完婚紗照后,他被查出患有白血病
誰能想到,噩運會降臨在這樣一對幸福的準夫妻身上。
2011年年底,朱偉開始時常肚子疼,消瘦,沒有食欲,“他遇到我之前,自己一個人住了10年,過的基本都是起居極不規(guī)律的生活,所以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胃病。”也正是因為如此,朱偉的病情一開始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,但很快,朱偉的疼痛越來越厲害,直到有一次馮倩去陪朱偉住的時候,她才發(fā)現男友居然疼到半夜在床上打滾。
在女友和母親的陪同下,朱偉跑遍了南京的各大醫(yī)院,所有的檢查也都做過了,但卻沒有查出任何問題,對于疼痛,醫(yī)生也給不出解釋。
就這樣,病情再一次耽擱,2012年春節(jié)前,一次偶然的血常規(guī)檢查中,醫(yī)生發(fā)現朱偉的指標不正常,要求他立刻去省人醫(yī)做骨穿,這次檢查,讓所有人都蒙了,“急性白血病。”醫(yī)生給出了“結論”。
“就是大腦空白,覺得怎么可能呢。”在醫(yī)院,壓抑的氣氛籠罩著所有人,誰也沒有說話,但當天晚上回到家,兩個年輕人抱頭痛哭了整整一夜,“他其實有兩個擔心:一是治不了;二是我們不能結婚了。”
而對于馮倩來說,從那時起,她再也不可能在男友面前,表達自己任何想法,她唯一能說的,能做的,就是鼓勵他。
父母勸她離開,她選擇堅守
沒幾天就是2012年的春節(jié),當所有人都在闔家歡樂的時候,馮倩沒日沒夜地呆在醫(yī)院,陪伴著剛剛跌入低谷的男友,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告訴家里人一聲。
終于抽出一天,馮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,準備洗個澡,拿一些換洗的衣服,面對父母的疑問,她眼淚嘩就流了出來,“我不想多說一句。”
之后,朱偉的父親找到了馮倩的父親,“他當時近乎是懇求,說不管以后結果怎樣,至少現在求我們家,不要讓我離開朱偉。”彼時,馮倩的父母都應允了。
化療告一段落后,朱偉病情得到了一些控制,看上去甚至和正常人一樣,但馮倩卻高興不起來,靜下來的時候,她彷徨到只能靠大口喘氣來平復心情,“我不知道該怎么辦,我如果和他在一起,就注定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結婚、生孩子。”而更加可怕的是,馮倩不確定未來會發(fā)生什么,她會面臨什么,當然,她也不敢想。
一方面,父母開始施加壓力,“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心地善良,是偉人?你不僅救不了他,他還會害了你!”父母的話雖然難聽,卻句句扎在馮倩的心里。另一方面,病急亂投醫(yī)的她找了個算命的聊天,算命的也勸她放棄……
那些日子,馮倩白天上班,晚上就徹夜陪伴在男友身邊,因為朱偉病情的特殊性,起夜需要人陪護,以防發(fā)生萬一,因此馮倩幾乎一個晚上都睡不好,不過,也正是猶豫和糾結的這些日日夜夜,漸漸的,馮倩發(fā)現,自己根本離不開朱偉,“只要呆在他身邊,就很安心。”
而對于朱偉來說,這個內向的“大男孩兒”雖然心里和明鏡一樣清楚,但他選擇逃避這些現實到殘酷的問題,“他可能也會覺得連累我,但他壓根沒有勇氣說出讓我離開的話,也許他擔心,萬一說出來,我真走了怎么辦?”
三次準備結婚,卻三次被病情耽擱
就這樣,26歲的馮倩一點點想通了,“走一步看一步,不能要孩子就不能要吧,結婚后沒錢治療就借唄,再不行向醫(yī)院、向媒體求助……”
馮倩的父母一開始還在積極地替女兒張羅相親的事,但看出女兒在敷衍后,也就隨女兒去了,“他們覺得只要我開心,就這么做吧。”
在女友和母親的悉心呵護下,朱偉的病情也有了好轉,2012年下半年,兩人再次把結婚提上議程,這次定下的是2013年6月1日的婚期,但相同的玩笑,老天居然又開了一次,2012年11月,朱偉病情復發(fā),結婚的事,就這樣再次耽擱。
兩次剛定好婚禮,病情就嚴重,這難免讓人有點迷信,“我們不敢再提婚禮了,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。”馮倩說,她曾經是一個對婚禮極其渴望的女孩兒,但現在,如果說要用一個形式,來換男友的生命,那她寧愿不要這個婚禮。待朱偉病情再次穩(wěn)定后,兩人商量不辦酒了,領個證就好。
真的是天不遂人愿,2013年11月,最兇險的一次復發(fā)降臨在朱偉頭上,一家人來到北京求醫(yī)治療,2014年1月,朱偉做了骨髓移植,非常成功,但隨后卻發(fā)現了融合基因的存在,“說白了就是只要這個基因存在,遲早會復發(fā)。”
令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,去了北京,朱偉就沒有再回過家,2015年2月初,朱偉的病情開始惡化,剛好放寒假的馮倩,一直在北京守著男友,知道沒有希望的心情是倍加煎熬的,“在南京的時候,雖然每天我們都通電話,但我其實不想知道關于他的任何消息,因為知道了,就只能逼自己去接受。”
2月26日晚上,在“等待”女友給自己買完一身漂亮的衣服后,朱偉平靜地離開了。“我之前訂的是27日回南京的車票,我朋友說,他是知道我要走了,想和我一起回家。”
而立之年再回首,她沒有后悔
朱偉的家里,現在還堆滿了連吊牌都沒有剪掉的衣服,這些都是還在南京的時候,馮倩給朱偉買的,“他沒什么愛好,就是喜歡打扮自己,我們逛街,只要他有心儀的衣服,我都會把型號記下來,然后上網給他買回來。”如今,睹物思人,馮倩坦言,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她都沒辦法放下這段感情。
功德園里,馮倩手腳麻利地燒紙,撒花瓣,然后把一束小花粘在墓碑上,“我這個姑娘真的挺不容易的。”朱偉的媽媽林立站在一旁,感慨道,“我們在北京看病的時候,也有不少病友,他們的女朋友一聽說這個病,立刻就跑了。像她這樣的女孩兒,真的是很少了。”林立已經65歲了,離異十多年,如今兒子也離開了她,這讓她悲痛難忍。
不過,林立依然表示,等朱偉七七過后,她不會再和馮倩有聯系了,“我希望她能早點從這個事情中走出來,畢竟已經耽誤人家太久了,她要是一直看到我,就肯定會想起我兒子。”
送走了朱偉,彼時還是23歲的小姑娘,如今已經走到了而立之年,“終身不嫁,這不現實。”馮倩心里很明白,但她也做好了準備,有可能遇不上合適的人,“太長遠的事情,也不想去想,還是那句話,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回頭再看這段“如煙”的往事,回頭再看自己當年的“執(zhí)著”,馮倩說,“很煎熬,很累,也很沒有希望,但這些,和離開他比起來,都不算什么,我愿意承受這些。”